Meta Vince

对人的邪恶既不哭泣也不震怒

副驾驶

       副驾驶注定不是一个好座位,雪妮说,副驾驶是出车祸死亡率最大的座位。今天我坐在父亲的副驾驶上,宁愿去地狱。
       副驾驶像是为犯人准备的位置,高亢的死亡率,还有那根法律规定不得不系却又象征着枷锁与牢笼的安全带。有些车辆自带警示系统,譬如奔驰,不系安全带就会有警示音,这时候你坐在副驾驶上,不系安全带会让司机很抓狂,虽然我这沉过海的人早已不惧怕死亡了,但出于礼貌,总要心不甘情不愿的系上那条充满死亡与奴役的安全带,这种时刻我总是无法掩饰我的不安与慌乱。大多数时候,我坐这种车子,总得不是我,除了表舅的车子,我可以不系安全带,表舅也不介意这令人抓狂的声音。在邻居的车上,在朋友父亲的车上,在学长的车上,在老师的车上,在……在太多人的车上。我得忍受着。这种痛苦,在穿越跨海隧道在穿越泰山的隧洞时尤为深不见底。
       而世间最可怕的,是坐在父亲的副驾驶上。坐在父亲的副驾驶上,连落一滴泪的自由都没有。坐在父亲的副驾驶上你总得出很多错误。脚放的地方不对,安全带系得不符合标准,说的话总是有漏洞,眼睛不可以看窗外,要面带喜悦以示对前路的希望,而前面往往是,深不见底的隧洞。保持微笑的方式也有要求,要面呈温驯,要对父亲的那些牵扯着道德仁义的客套话表示心悦诚服,眼神里不得有反感、叛逆,尤其不能翻白眼,这触犯父亲的权威。在父亲的副驾驶上,说话的艺术也很有讲究,我实在不能掌握这门艺术,所以在父亲的副驾驶上我总是错误百出。我只好沉默,而沉默也是错误。尤其当一个正值青春年华理应“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的年轻人面如枯槁时,更令父亲气愤。那样的沉默挫骨扬灰,在父亲的副驾驶上还不如地狱。
       在父亲的副驾驶上,我与父亲也曾差点驶向地狱。那时我觉得轻松。沉过海的人自然深知死是世间最简单不过的事,所以我毫不恐惧,我觉得幸运。那样的挣扎原自一件小事,我穿了裙子。我们参加父亲朋友的儿子升学宴,我穿了裙子,这犯了大错。父亲的眼睛像是两团快要跃出的火球。他开始了辱骂,我风骚,我不知检点,我应该去坐台,我不配坐在他车上,他觉得我肮脏,我有罪,我不是好东西,我将来也是堕落……这样子的话,一个陌生人也不忍说的,而却出自我的父亲。他的话,似乎很有论据,他说朴槿惠不穿裙子、撒切尔不穿裙子、吴仪不穿裙子、默克尔不穿裙子、杨澜不穿裙子、柴静不穿裙子、董卿不穿裙子、宋庆龄不穿裙子……成功女性都不穿裙子,只穿裤子,只有红颜祸水才穿裙子。你对不起你的爷爷奶奶,你对不起党和国家对你的教育,你对不起广大的人民群众,你对不起……他说话的时候似乎不加思考,但我记得宋美龄女士在美国演讲时穿着旗袍是非常迷人的,至于撒切尔夫人与裙子之间也有一段故事,而默克尔女士与韩国前总统朴槿惠似乎也时常穿着半裙出现在公众的视野中,而至于中央台的花旦们,当然离不开裙子了。我一句话也不说,打心底里嘲笑他的虚伪。他在我脸上看不到恭顺,开始动用武力,他往我嘴里灌玻璃水,拿电脑包往我大腿上砸,往我脸上不停地甩巴掌。他在军校里接受的用来保卫国家的训练最终用来虐待自己的女儿。我在他脸上看到所谓家国理想的虚伪,所谓“革命理想大于天”,其实不过是他们飞黄腾达的理想大于天。我看到他画皮下丑陋的灵魂,我以此为耻,不想要这样一个父亲,至少让他没有我这个女儿。
       我再也没有赴宴的兴致,也无法忍受这副驾驶的折磨,无法忍受我有这样一个父亲,我打开车门,看到那快速驰过的地面,我想人生就这样终结了,大概会轻松点,况且,会对父亲的名誉造成损伤,这样一举两得。就算不死,成为一个植物人,永远失去意识,永远不记得什么,也是值得的,至少没有意识就没有痛苦,没有活着痛苦。我探出脚去,面对疾驰而去的公路,希望就此终结。父亲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奋力往外探,希望就此坠落,留下一滩血。他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关车门,我的右手被挤在车门里,他丝毫没有发觉,像是制服刑犯一样制服自己的女儿,我看到血一滴滴往下流,我的右手疼得好像没有了。我告诉自己他不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是个好人,但是他早就死了。我再也无法容忍他对我的暴行了,我拼命挣扎,用左手碰撞方向盘,如果有死亡,那么我们一起鱼死网破吧,车子颤动起来,我十分恐惧也十分欣喜,我继续转动,希望撞在一辆疾驰的车子上,终结。他放松了车门,用力回握方向盘,嘴里还不放松地咒骂着,诸如小贱人、欠操的这样的词语竟会出现在父亲对于女儿的称呼中。我们争抢着方向盘,一个想要苟且偷生,一个一心求死。车子在公路上漂移着,我多么渴望一辆突如其来的车子撞过来,终究我与父亲的生命。而最终我的力气拼不过父亲,车子仅是撞在路中央的栅栏上,擦掉了几块漆,出了些故障,熄了火。我多么希望我是车子,永远熄了火。我站在马路中央,希望夜晚疾行的车辆在我身上轧过去,而那天的却是那样的恰巧,平时车祸频发的路段那日平静得没有一个人,路灯孤寂寂地照着,像是我的绝望。
       今天,我依旧坐在这曾经通向死亡的副驾驶上,想起来,若干天前在网上浏览贴吧时看到的,所谓的军人们对于妻子与子女的暴行,其中不乏军官,想到原来世间不止我一人活在地狱里。所以我活着,在地狱里,隐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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